

《地下室》
Written By: Ivy Qian
Edited By: Venus Yan
Designer: Jessica Shi
我有一个秘密。
在睡房里某块松动的木地板下,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地下室。
从老旧得吱呀作响的台阶走下去,白得恍人的光一点一点消失,视线逐渐暗沉。抵达最深处,亮堂彻底无踪,取而代之者,是黑暗潮湿的环境,与几盏时不时微弱闪烁的暗红色壁灯。十几条杂乱的电线交缠在一起,堆在这小小空间的角落。墙角靠着一把暗红色与黑色交织的吉普森1961电吉他,旁边立着一支褪色得已然看不出原本色彩的麦克风,插在铁锈缠满了全身的架子之上。
少年对着化妆镜坐,穿着黑色皮质鞋的双脚随意地翘起,搭在镜子前的梳妆台上。
他听见楼梯发出的响声,迅速地收起脚,回过头来。
黑暗与猩红色的光描绘着他的轮廓,看不真切,可我却能感受到他目光之灼热。
他没有名字。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所有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勇气,都来自于与他相伴千天的日日夜夜。一片昏暗,一把电吉他,一支麦克风,两个心无限靠近的人。我们时常窝在这个不见天日但足够温馨的小地方,他会用他那专为摇滚而打造的电吉他为我弹一首简单的情歌,我也跟着他的旋律轻轻地哼着;我会用我那旧得已分辨不清是何年何月的麦克风为他唱一曲他最爱的威肯,他也笑起来弹着和弦伴奏。在这无光之中依然能捕捉到,他明亮的眼睛如同一百瓦的白炽灯,目光炯炯地看进你的眼睛;他殷红唇瓣上如何也压不住的弧度,在我故意耍宝捉弄他时,偶尔能听见几声轻笑。在这里,无需顾忌时间空间,无需考虑生活琐事,只需把身体交给八十年代的旧朋克音乐,尽情狂欢,释放出地面上的人与事所带来全部的不快。
世人总说,黑暗是魔鬼的化身,我们应当向往光明。可我却觉得,因为他的存在,本该阴森森的地下室化作了坚实的怀抱,充满了安全感。
但就算再不喜爱地下室外的那片高楼大厦,却还是要在短暂的美梦后回归现实生活。
每日起早贪黑的学业,已经成了我人生的主旋律。暂时抛却家里的乌托邦,生活依然在继续。从今天的体重增长了零点三公斤、早上起来水肿的眼皮,到烦闷的小组作业与课外活动、来自父母不胜其扰的施压与训话如同千只蚊子在耳旁嗡鸣,都让我无法置之不理。
"你是不是又胖了?整个人跟吹鼓的气球一样!"
"你如果考不上牛剑你就别想出去任何地方读书,老老实实给我呆在香港!"
"周末?我告诉你,作为十二年级的学生你就不配拥有任何周末!"
所有尖锐的声音化做一双死死掐着我脖子的手,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只能加倍的逃避。
除了低头故意的忽视,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来让自己好受一点。
于是我躲在地下室的时间越来越多。
我想方设法地逃离这窒息的深渊。
而只有他能救赎我。让我暂时忘却这一切的一切,麻木在快感之中。
"在困境里哭不算什么,笑着过难关才是最棒的你。加油!"
"吃你想吃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吧。不要被束缚,想干什么就去吧。"
"尝试新东西,不要害怕会跌倒,拼尽全力就会成功的。"
他会鼓励我。他会告诉我,每一个人都珍贵,都独一无二。
何其讽刺,在黑暗中得到温暖的我。何其可笑,那光明里却是举步维艰。
终于,在一次与母亲的争吵中,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爆发。她声泪俱下地控诉她的辛苦、她的付出,而我只会一味地无视学习上的压力,自欺欺人。而我却我无法反驳。在她所有阴阳怪气的字里行间,在她每一个失望的眼神里,我都能看见横在我们之间一条巨大的裂缝。这也使我痛心。她头上渐渐多出的银丝,慢慢浮现的皱纹,都让我的千字辩白如鲠在喉。
我张了张嘴。可解释也如同一团毛线一般无从说起。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她如同洪水一般涌来的一字一句。
"废物"、"没用"、"自甘堕落"、"烂人",等等一切谩骂,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雪崩前无数飘落的雪花,抑或是火山喷发前跳跃飞溅的火星子。
剑拔弩张的气氛无限接近临界值。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么颓废下去吗?!" 她怒吼。
"你以为我就甘愿如同老鼠一般每天都窝囊地躲在那潮湿又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里逃避现实吗?!" 话赶着话,我忍无可忍地爆发,大声冲她喊道。
随后,死一般的寂静。
我意识到我吐露了绝对不该说出口的事情。
"什么地下室?"
果然。
我绝望地阖了阖眼。如果她知晓了地下室... 和他的存在… 我不敢再细想下去。
"没什么。"
我的阻止看来已为时太晚。母亲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厨房,仔细搜查过后又飞速走到了书房前。
"地下室,在哪儿?" 她凌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就不能给我留一丝遮羞布吗?" 我红着眼看着她。
"你是我的女儿,你配在我面前谈隐私?"
我咬紧牙关,泪水无助地落下。
十分钟,她检查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唯独只剩下了我的房间。她站在门前,叹了口气,随后不带丝毫犹豫地转动了门把手。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脚如同被灌了混凝土一样,被钉死在原地,无法动弹。
五分钟后,她一脸严肃地走出,显然是一无所获,她审问一般凝视着我。
我疑惑。这么明显的入口,她难道没找到吗?
"你找不到的。" 我眼看事情有转机,闪身进房,"别费心思了,根本没有什么地下室。我乱编的。"
不再去管门外她的嘶吼,我"嘭"一声将木门大力地关上,再麻利地上了锁。
撬起那块松动的木地板。
可我看见的却是破损的薄薄一层木地板下,装修前原本房胚的水泥地。
地下室呢?
为什么变成了坚固的水泥地板?
我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崩塌了。
所有的回忆碎片与多巴胺的残留,皆如同地震中的高楼大厦一般,尽数坍陷。他的音容笑貌与那把吉普森1961的弦鸣,也好似沙尘一样随风而去了。
我浑浑噩噩地爬上床,再也不用节制地嚎啕大哭。从大吼发泄,到小声啜泣,再到脱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直到泪水将眼睛变得越来越红肿与刺痛,直到窗外的白云被斜阳染成金黄的橘色。我瘫倒在软软的被子上,它在绝望中轻轻地拥抱着我,我疲惫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回到了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下室里。
他依旧笑靥如花地看着我,手上继续弹奏着一首齐柏林飞艇。
千百种疑惑与想要倾诉的话语在我嘴边停了又走,最后化成一句简短的:
"你去哪儿了。"
言罢,我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滴落在大腿上。
他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下看不清神色。
"我一直都在这。"
他如此平静地说。紧接着他苦笑了一声。
"我只是你乌托邦的幻想。"
落针可闻的寂静。
暗红的光线与黑暗的环境依旧遮掩着他的面孔,我才发觉我从未看清过他。
"你怎么可能是幻想...... 这些曲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睁着猩红的眼眶,疯狂地拾起地上那些散落的乐谱,如同献宝似地递到他眼前。
颤抖的手,仿佛在哀求他,或是哀求这残酷的现实,不要那么无情。
"你分不清。"
他打断了我的话,接着抬起眸,直视我。
黑瞳里星星点点的光,又显得如此真实。
我听见仿佛什么开始倒塌与碎裂的声音。
眼前开始模糊,整个房间的光线开始变得越来越暗,我尝试再看清他的轮廓、他的五官,记住他锋利的下颚线、眼角与唇边的三颗痣,我试图让自己不要遗忘这里的所有,直到他的身影被黑暗尽数吞没。
一道越来越远的声音响起。
"或许,对于你的梦境,是某个人真真实实的回忆吧。但现在,你明白,你该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