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人》
Written by: Isaac Law
Edited by: Jeffery Tang
在明心医院里，住着一位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他在医院里居住已久，经历了数不胜数的风霜，随着这间医院一起剥落着。他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如一条条干裂了的河流、也像医院墙壁上的裂缝。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变得老花和残旧，头发也两鬓花白。唯独是他的笑容和性格一直没有变，还是如太阳那么灿烂的。
因为他的病患，他已经记不起自己的职业、记不起自己跟别人说过的事、记不起自己去过了世界各地、更记不起自己的家人。他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只是别人称他为“陈伯”，他就以为自己的名字是“陈伯”。
不过，陈伯是一位好人。并不只是我这么认为，而是医院里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认为。他被检查时表现得非常“乖巧”，不像其他的老人一样转来转去，大声叫嚷，如抢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一样——尊严。他让我们的工作变得很容易，而最重要的是，他总是保持着他的微笑，友善的对待我们每一个人。
他还善于安慰别人。有一次，林护士因为压力过大而哭泣，可我们疲于奔命，没有时间顾及她。陈伯慢慢的蹒跚过去，手里拿着一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棒棒糖。他轻轻的拍林护士的肩膀，问她：“你没事吗？”然后在她旁边慢慢的坐下，开始讲述着他的“回忆”。“我记得我年轻时......大约五十年前吧，在一间工厂里做棒棒糖。当时的压力比你们现在的大多了，你知道吗？我必须制造一百颗棒棒糖......一百颗，才能赚到一块钱。我还要养活自己呢！而且我的上司冷血的，经常欺负我......我也咬紧牙关、坚持到底。所以，你也要像我一样，遇到困难的时候，脸上要挂着笑容（他用手指勾勒出他的微笑），乐观地面对！”他露出了所剩无几的牙齿，让林护士眉开眼笑。“看！”她说，“你又讲你的故事了......”从此，我们在背后称他为我们的“心理医生”。
他还心地善良。每天他会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用水壶浇灌着花朵。浇完了，他就静静的看着花儿开放，对花儿的关怀如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爱护环保、爱护生命——是我们医院的光芒。
星期五，我为陈伯做身体检查，他乖乖地从病床坐起来，让我量他的血压。窗外一片蔚蓝，太阳高悬在天空中，照射着周遭的花草树木，将它们映照成金黄色。“量完了，陈伯。你的血压有一点低，可能要需要注意。”陈伯向我笑了一笑，道：“谢谢你啊，医生。我不知道你父亲是谁，但我觉得你那么关心你的病人，他一定会感到骄傲的。”
父亲。说起来的，我很久没有真正的与父亲见面。在我的回忆中，父亲是一位非常正直的医生，除了关怀病人，也很有道德。他只有一个原则，也是他的座右铭：每个人都应该有公平的机会。作为医生，你的职责除了治疗病人，也要保证每一个人得到公平的对待。
我仔细地琢磨着这句话，感到迷惑不解。难道在火场里，你第一件事情并不是拯救亲人吗？什么是道德：在家人遇到危险时，我们难道不应该优先考虑他们吗？
“陈医生——陈医生！”旁边的刘护士匆忙地拍着我。“陈伯他的心不跳了！”
我赶紧跑过去，看着心率监护仪上的平线正在“必必”叫响。糟！他心力衰竭。“快！拿除颤器！”我喊。
护士把电极贴在陈伯的胸前，我迅速调高电力，按了“放电”的按钮。瞬间，陈伯的身体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但是心率监护仪上还是一条暗红色的平线。
“快！再来一次！”除颤器再一次进行放电，但还是无动于衷。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护士们也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刘护士把心脏移植名单拿来，念道：“只剩下一个心脏，属于王浩病人的。”
突然，医院变得鸦雀无声。其他的医生也赶来了，商量这个艰难的决定。刘护士小声道：“王浩排队排了三年了，根据上面的数据，如果得不到心脏移植，只剩下一年——”林护士连忙插嘴：“给了陈伯吧，这位王浩还有一年的生命，如果不久陈伯就来不及了！”李医生也赞同：“对了，陈伯对我们那么体贴，是我们应该报答他的时候了。况且如果我们不跟王浩家人说，他怎么会知道呢？”就连负责王浩病人的周医生点点头。刘护士的声音微弱，仿佛怕遭受其他医生的指责：“我也很想救陈伯，但这样插队......”
她牢牢地低下了头，仿佛感到了周医生和李医生严厉的目光在她头顶烧出洞来了，不敢再说话。周医生对我说：“陈医生，你是首席外科医生，我们听从你的决定。”
我左右为难：是的，陈伯给我们带来了数不胜数的欢乐，是我们这个家的一个分子。没有他，林护士不会得到开解；没有他，李医生不会有说有笑；没有他，更没有现在的我......不过，器官移植的名单是一条永无尽头的队，我们这么做，是否违背了原则？
陈伯对我的情感岂不那么浅——他一直默默地陪伴着我。当我“On call”，当我诊症时，他手中拿着拐杖，慢慢地在我背后蹒跚着。当我写报告，他会在病房里哈哈大笑，露出他破损但雪白的牙齿。
我踌躇不定，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记起父亲地一句话：所谓道德，指大公无私。所谓道德，指正义善良。君子不得其所亲爱而辟焉，亦不得其所贱恶而辟焉¹。这才是大学之道，也是医学之本矣。
父亲啊，我该怎么办呢？
我记得小时候我在排队等小巴，让迟来的妈妈插队站在我后面。本来以为只不过是一件琐碎的小事而已，不过遭受到父亲严厉的批评。你这样做对别人公平吗？你认为这样很有道德吗？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罪行——剥夺了别人应得的公平与平等。偷窃时，你拿去了别人应得的财产；插队时，你拿去了别人应得的位置²。正如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若无良知道德，则与禽兽何异？
但是......
你知道这间医院名字的由来吗？
不知道。
此医院名“明心”二字，指明亮、透明。只要有透明的心，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你记住，每个人都应该有公平的机会。作为医生，你的职责除了治疗病人，也要保证每一个人得到公平的对待。
父亲......
“把心脏留给王浩。”我最终说，声音有些颤抖。
李医生和周医生都望着我，仿佛不相信我的决定。“你确定吗？”
“是他的，就是他的。我确定。”
医院里一片沉静。我仿佛看到陈伯露出他灿烂的笑容。
再见了，亲爱的父亲......
本文中两次改编引用了名言警句。其一，在“君子不得其所亲爱而辟焉，亦不得其所贱恶而辟焉”引用了《大学》里的“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其二，在“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罪行——剥夺了别人应得的公平与平等。偷窃时，你拿去了别人应得的财产；插队时，你拿去了别人应得的位置”引用了《追风筝的人》里的“罪行只有一种，只有一种。那就是盗窃，其他罪行都是盗窃的变种”。